拜訪藝術家XINs工作室

這天下午，在蔡詠欣（XINs）的工作室裡，她正思考接下來要印的這一層水藍色要覆蓋住那些部分。她一邊說著：「我覺得上一層的白色效果還沒有出來。」稍微凝神，下一步就抓起雕刻刀，迅速地手起刀落，幾個出力的手勢，便把這一層應該露出來的畫面給刻除。

建築系畢業後不久，蔡詠欣便放下了建築相關的工作選項，開始做木刻版畫。

至今大約八年，她在製作版畫上逐漸磨出一套心法。「現在的心態是，要我隨手做一個版畫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此話並非炫技之語，而像是一位創作者在他選擇的表達方式之間所下的承諾，她語氣一貫平實：「因為我把版畫變成了生活。」

蔡詠欣在台中的住家兼工作室場景夢幻，是十多年前建成，略帶希臘、田園風度假小屋式的兩層樓帶院子平房，一樓用做工作、起居、視聽娛樂，二樓則是她休憩之處。

蔡詠欣纖細的臂膀上除了一隻寫實烏鴉刺青，還有著經年累月轉動版畫機而練出的肌肉線條，與她的畫作中頻繁出現的童稚角色、虛實交錯的場景形成有趣的對比。

我們請她示範版畫上色的流程，只見她迅速從角落拖出一張專門調色用的桌子，上覆一塊玻璃版，以刮板翻攪幾次，很快地便完成了調色的工作。「取用顏料的方式跟咖啡店出餐後保留剩餘醬料的手法一樣，是我打工時學來的。」

像刷牙洗臉般自然

「調色桌是我自己做的，我每次都會使用舊的顏料包，再看看還需要加什麼來配成新色，有時候我也會加入油畫顏料、壓克力顏料一起調色，之前有些人看到我這樣做覺得很意外；我蠻享受配色，但這個過程手會很髒所以一定要戴手套。」

蔡詠欣不疾不徐，但幾乎沒有逗點、手上工作也沒有停歇地接續說明。

她以滾輪沾取顏料反覆為木板刷上色、將濃厚黏稠的顏料板輕輕對準紙張蓋上，接著快速移動到位於房間另個角落的版畫機旁，掀起毛料蓋布，鬆開金屬板手，咻咻咻地，這套紙和木板就上了輸送帶。

她俐落地轉緊把手、使力壓印，再輕巧地將紙掀起，放到旁邊的晾架上。然後再一次重複剛剛的流程動作：刷色、對齊紙張、重力壓印、安置晾乾。

那天製作的版畫有16個版次，她就在半個多小時內，一口氣重複了16次。

「通常不會失敗，但如果萬一失敗了我也沒辦法重做（因為是單板復刻），這個版次也就不賣了。」她笑說先前在製作〈未來日記〉時，以一年為單位，每個月得產出30或31張版畫，且每一張都設定成26個版次，所以當時每個月的例行工事就是這樣在家裡來來回回進行著重複的印刷流程，單單一天可能就在室內走了上萬步。

觀察蔡詠欣工作是很享受的一件事，她的作品、她的文字都很鬆，但她的工作流程充滿了精準的「身體感」，也許拿舞者來比喻並不準確，但她的身體的確像是舞者般自由地伸展在版畫的各項工具之間。

身體的記憶牽引著她在工作室裡移動、操作，她透過木板來創造空間裡的習慣，連版畫印完後善後的步驟都有一套固定刮除顏料與清潔劑使用的流程，不是太費力地，一下子就還原成什麼都沒發生過的模樣。

版畫是生活不是隨便說說的，就好像清晨摸黑起床半閉著眼睛刷牙洗臉煮杯茶那樣熟悉、自然反應。

邏輯、一心多用、隨時調整

然而，木刻版畫倒也不僅止於身體意念的練習，這份創作的體感還建立在大量的邏輯推演之上，在木板上打完草稿之後，因為是凸版的流程，且一切流程不可逆，所以哪個部分要先刻掉、哪個顏色要先上，順序都得先想好。「理性思考的部分跟建築有點像。」她這樣形容。

蔡詠欣的建築背景也給了她很好的養成與訓練，「拿〈未來日記〉來說，我的時間軸在一開始就定下了，就算中間萬一發生了更加衝擊的事情，還是可以完成，這只是要不要做完它的選擇而已。」

邏輯與節奏感推動著〈未來日記〉往前，這段過程雖然與她的生活並行，但她並未讓自己被龐大的工作量所淹沒，而是透過這段經歷，讓自己成為過程的主導者。

「我是一定得一心多用的人。」蔡詠欣補充，「除了看書寫字不能分心，我都是一邊畫畫一邊看劇，或是有個對話的對象，從大學時期開始就是這樣，比較少單純音樂。」這樣的工作模式反而讓她更加專注，且誕生更高的效率，「就很歡樂啊！」她顯然享受其中。

不過版畫相對於建築還是更讓她著迷一點，「版畫很安靜、版畫的過程也很花費時間，注重流程，需要先計畫好，但又有調整的空間，這一切也很符合我的個性。」

「我很習慣畫面中有人，但其實『人』沒有一定要存在，因為觀眾很容易代入畫面中的那個人是作者、主角」，她特別反對這樣的自傳感，「這不是我要的，我要的是只有空間在說故事。」

在進行〈未來日記〉計畫之前，她也曾擁有諸多遊戲般的功課：畫蠟筆是其一。她曾經接受朋友的委託，畫很多張讓朋友挑喜歡的作品，體驗作品遇到藏家的交流模式。「中間一度暫停，只把蠟筆當作版畫草圖的工具，後來我又開始，在做版畫等顏色乾或休息之餘畫。」

她回憶：「2019年那年進行〈未來日記〉的時候，搭配當月固定的展出，也想要產出大件的作品，但實在沒有心力做大版畫了，就以一個月一件的速度完成一張大張蠟筆畫作。」

這項功課除了帶給她不少社群網路上的粉絲，也讓她練就了拿到筆就可以畫的，如同自由書寫般的功力。

早期她以版畫為表現媒介，出題目給自己。例如一個叫做「散步去動物園」的計畫，她使用過去旅行時拍的大量照片轉製適合版畫壓印的線條或紋理，並在畫面中加上想像中的動物。

「這是我了解自己使用顏色的操作方式，在這個過程中建立起專屬的套色邏輯。」她坐在窗台，翻著黑色的作品檔案夾，裡頭全是時光累積的印記。

像是一只擁有很多格抽屜的盒子，妥當地收納每個部分的自己；也好像她喜歡的扭蛋盒玩，以一種收集的態度，一項一項完成她想做的每一件事情。

如同她創作的代號「XINs」，s代表複數形，她從沒嘗試透過創作定義自己，而是透過創作來養成自己，結構化所有的思考與習慣，再逐步地向觀眾展現探索後的各種階段性歷程，直到XINs這個集合體日趨完整。

這回在朋丁的展出，蔡詠欣除了一口氣將過去2019年一整年的木刻板全數上牆，她也為此展做了全新的大尺幅版畫〈魔法之家 Magi House〉，除了使用了前所未有的14色來構成畫面，這幅「沒有人」的作品倒也正像是她現階段的自傳性作品。

她說：「沒有刻意地計畫要用上幾個顏色，但這一切也都在我的計畫之中；我在雕刻木板的過程中，一邊做、一邊決定接下來還需要幾個顏色才完整，從中體驗了更加創作性的過程。」

好像一本魔法書一般，「版畫有其顏色的限制，但它又給我充滿無限的感覺。」蔡詠欣從實際存在於工作室的那張大長桌出發，再一次構築了自己的想像，並非為了印證版畫的能耐，而是看看自己如何能夠藉著版畫，任心任意地行使魔法。